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三十一章 (1)

關燈
淩晨時分,碼頭的一角燈火通明,人聲鼎沸。有人老遠地望過去,只見三艘帆船正加緊上貨。一定有什麽緊急的事,三艘船竟然占用了一百多名挑夫,幾乎是整個碼頭勞力的一半還多。每艘船除了兩處尋常上貨的跳板,船上還垂下數目不等的繩索,套以絞索,趕著往上拉。如此架勢的場面,連碼頭村幾十年的老人都未見過。

相對帆船上下的熱鬧與通明,碼頭村其他地方則陷入黑暗之中。但是黑暗裏並不冷清。有不少人隱身在暗中,仔細地辨認著那燈火裏的每一個人。其中最受矚目的便是蕭家大少爺,他站在高高的甲板上,身後站著一排黑衣人,左右兩邊各坐了一排人。左邊的人穿得各不相同,人人手裏抱著帳本,點頭哈腰一五一十向蕭大少爺稟報。右邊一排一色的青衣,腦袋埋在面前的算盤裏,“劈劈啪啪”的算珠上下之聲,隔著老遠都聽得清楚。

蕭大少爺背著手站在甲板邊上,河風凜冽,刮得他身後收起來的帆都不住搖晃,他卻紋絲不動,唯一動的只有腦袋。他但凡點一點頭,向他報帳的人便抹一把汗,謝天謝地下去,吆喝手下運貨。要是蕭大少爺腦袋頓住不動,打算盤的就越發打得飛快,報帳的渾身戰栗,汗不敢出。如果蕭大少爺搖一搖腦袋,他身後站的黑衣人中就會走出一人,提著那哭天搶地的報帳人下了船艙。不知道人被提去做了什麽,但是直到天明,提下去的人都沒再上來,看得旁邊偷窺的人都是捏著一把冷汗,暗想:“難怪蕭家富可敵國,這等做生意的架勢,有誰見過?”

貨一直搬到天明才算交清。碼頭上空了一大片出來,而三艘帆船也沈下去老大一截。直到最後一批貨吊上船,蕭大少爺終於點一點頭,仍是什麽話也不說,轉身離去。帳房師傅、保鏢們跟著一窩蜂進了船艙。

當第一束陽光剛剛越出遠方的山巔時,三艘帆船已經悄然升起了主帆,蕭家的旗幟也升上帆頂,迎風招展。數十個人匆匆跑來跑去地解開纜繩,收起吊索,固定甲板上的貨物。另有數人大聲吆喝著,把碼頭上橫七豎八躺著休息的勞力再度召集起來,二三十人一組,背上沈重的纖繩——船裝了貨物太重,吃水過深,已經不能靠風力駛離河岸了。

一切準備就緒,所有人都眼巴巴望著第一艘船的船頭。蕭家大少爺獨自一人站在那裏,面對初生的太陽,照舊例點上三炷香,慢悠悠地祭祀四方神靈、河神湖伯……後面兩艘船船頭上則有道士做法,命人忙著向河裏丟入活羊活豬。岸上偷窺人中有細心的人,發現祭祀物裏還有平常不多見的玉和精米。單是一只玉碟便價值不菲,此次行程真是非同小可。

等到一切祭祀完畢,太陽也已冒出山巔一頭有餘了。下人們撤下香案,奉上清茶,蕭大少爺將手中扇子一展,搖了兩下。三艘船上立時各有六人一起扯開嗓子喊道:“起錨——”

每艘船上數十名船員一起跟著喊:“開船!”

百餘名纖夫一起齊聲接道:“嘿——喲!”

於是百餘雙又粗又黑的腳同時往後猛蹬,結實有力的脊背向前伸展,身子弓得幾乎貼近裸露的巖石,數十根粗大的繩索被繃直了。在一片吆喝聲中,三艘船相繼發出砰然巨響,仿佛三頭怪獸,固執地在河灣裏吼叫著,搖動著,盤旋著,攪得河水也跟著不安地躁動起來。但是隨著一隊隊的纖夫們調整好步伐,慢慢挪動步子,帆船終於變得服帖,開始沿著河岸緩緩移出碼頭,向下游駛去。但見船上旗幟飄揚,船下人頭躥動,呼號聲響徹雲天,遠遠近近的蘆葦蕩裏驚起無數野鳥,在帆船四周盤桓喧鬧。

這巍為壯觀的場面讓暗地裏窺視的人都感慨萬分,除了部分同樣財大氣粗的人忙著備馬備船,準備一路跟下去外,好多窮得對錢有天生畏懼感的人都就此打消要找蕭家麻煩的念頭,轉而繼續監視鐘府。

不料第二天一早,碼頭村南面村口的大河灘上,由一百多商家、兩百多名鏢師組成的商隊,在鐘老大一聲喝令下,隆重開拔。他們的目標,是穿越徐州、廣陵等郡,向晉都建業進發。

轟隆隆的馬蹄、車輪聲幾乎吵醒了整個碼頭村的人。許多婦女和老人在寒冷的晨風中送走親人,他們拖兒攜女,淚濕衣裳,因為知道這一趟雖然是向戰亂較少的南方走,但如今各處匪兵四起,仍是兇多吉少。此去一別,回轉恐怕就要經年累月了。

同樣心中在流淚的還有些外地人。他們躲在人群裏,看著全副武裝的鏢師騎著馬,插著各色不同的鏢旗,列隊走在車隊的兩邊,知道這輩子報仇血恨或是偷得無上武功秘籍或是看熱鬧的機會不再來了。

他們其實並不知道,自己離心中期盼的東西只有幾十步之遙。小靳小鈺跟戴上頭巾的道曾就坐在一輛車上,大搖大擺地混雜在送別人群之中。看著鐘老大夫婦笑著離去,小鈺止不住地淚流滿面。她心中有種預感,此生也許再也無緣見到這兩個如此無私幫助自己的人了。

但她使勁捂著嘴,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因為她知道,連自己也無法再讓自己留在他們身邊了。小靳說得對,他們沒有資格讓任何人來承擔這段孽果……她的孽業,小靳的孽業,道曾的孽業……無論是誰的,都可以輕易掀起軒然大波。

小靳在一旁見了,忍不住道:“你真的不跟他們一道走嗎?跟著我們,會更加危險……”

小鈺伸手掩住他的嘴,不讓他再說下去。小靳嘆了口氣,握住了她的手,低聲道:“別怕,就算他們走了,我也會保護你的。”

小鈺搖搖頭。小靳不明白自己的想法。不,她並不是為鐘氏夫婦的離去而哭,他們和蕭寧一樣,已經做了最大的努力引開那些想要追殺小靳和道曾的人,這已經足夠了。自己也不是為自身安危擔心而哭,活著的悲歡離合,她已經歷太多太多,早已麻木了。死了,也許會更好也說不定吧……她的眼淚,只是為離別而流的。

被小靳握住了手,感到手心裏暖暖的感覺,小鈺泛起無限柔情。那日在河灘上被人劫持後,當看著那些人為了名、利爭得你死我活之時,當各種卑劣的殘忍的惡心的面容再次出現在自己面前時,小鈺心中深切地感到,自己註定不該屬於這個世道。她現在只為一個人活著,一個要她活下去的人活。他說“別怕”,那自己還怕什麽呢?

好罷,他要我活著,那便無論怎樣也要活下去吧……小鈺心中這麽想著,將頭靠在小靳背上。

“我喜歡他……真是個好笑的人……”

就在這個時刻,小鈺腦海裏閃過阿清說這句話時的神色。不止這個神色,阿清背著自己逃亡時凝重的神色、在漆黑的地洞裏悲苦慌亂的神色、為自己采下花枝時快樂無憂的神色……統統清晰無比地出現在腦海裏,一如昨日之事。

小鈺用盡全身的力氣,才顫栗著將這些念頭統統壓下心底,並且再一次地淚如泉湧。

“我們就要走了,阿清。”小鈺在心中默默念著:“你一個人,會過得好嗎?”

等到送別的人流慢慢散去時,小靳一拉韁繩,駕著馬車穿過碼頭村大街,駛上向西的道路。這是他們與鐘老大、蕭寧等商量後選擇的路線,先冒險穿越孫鏡的領地,出鄄城關防,再想辦法到濮陽或汲縣。從汲縣渡過黃河,向上黨方向走,路途雖然長一點,但可以避開比較亂的洛陽等地。如果順利的話,來年的夏天他們就可以第三次渡過黃河,而最終目的地則是涼州。那地方一來因地處西域,遠離中原,現在反而是最太平的地方;二來離小鈺族人原先聚居之處近,北歸的羯人應該會從涼州經過,如果能遇上的話,多少有個照應;三來因江南武林人士一直視該地為蠻夷之地,原先囚徒被發配的地方,自然輕易不肯涉足;四嘛……那裏雖然離昆侖很近,可是道曾也沒提出什麽異議。既然大家都覺得合適,事就這麽定下來了。

但路途之遙遠,前途之渺茫,也是不可想象的。好在蕭寧手裏財大氣粗,鐘老大門下人材濟濟,於是各自出錢出力,派了數十人暗中保護。他們要面臨的第一個關卡,也許是最艱難的關卡,就是西出鄄城的關防。那是孫鏡最西面的一個關哨,因要防備著洛陽的大趙丞相姚弋仲以剿滅冉閔為由東進,蠶食自己的地盤,孫鏡在該處設下重兵,盤查十分嚴格,沒有通關文書一律不許放行。

然而要渡過黃河向西北方向,最好從鄄城走。因為他們越是走在陽關大道上,到處象狗一樣搜索小靳的江湖人士就越不會懷疑他們的身份。不僅僅是小靳,蕭寧暗地裏告訴小靳和道曾,除他蕭家之外,知道道曾身世的還有別的人,是沖著這個更大的誘惑來的。甚至有的人明面上來尋小靳,暗地裏卻是以道曾為目標,就更加不得不慮了。

當然,越危險之處,往往又是最讓敵人麻痹大意的地方。以蕭家的財力,買到一張通關文書應該沒有什麽大問題,一路上又有鐘老大的眼線照應,所以小靳大膽地選擇了這個計劃,正大光明地從鄄城出關。實在不行,或是在通關文書上有什麽困難,再想法偷偷溜出去。只要渡過了黃河,從濮陽向北,大片土地正處在大趙滅亡後無人看守的窘迫中,就再沒什麽可以阻止他們的了。

“出了鄄城就好了,”小鈺坐在車後,看著遠處紛雜班駁的高高的桅桿漸漸沒入樹冠之下,頭頂上的天幕一點點展開,一邊想:“只要出了鄄城,我就自由了……我和小靳就都自由了……太好了……”

※※※

三個人……如果算上保鏢們,十七八個人沿著巨野澤的西邊行了五天,到了一處小鎮。這裏離鄄城只有五十裏路了,大家決定先歇一陣,由負責打點官府的徐展徐鵬兩兄弟到鄄城弄通關手令,順便打聽情況。

照例小靳小鈺和道曾住一個客棧,其餘人等到處散著,隨時策應。吃了中飯,小靳和小鈺大搖大擺出了門到處閑逛,反正這張臉沒誰見過,他不信還有人可以追到這裏來。小鈺出門以來一直做男裝打扮,俏是俏了點,總算沒人註意。

天上的雲象鉛一樣厚重,北風一陣緊似一陣,小靳自問雖然沒有上通天文的本事,也知道馬上就要下雪了。論時候,今年的雪還來得太晚了點,道曾曾經說過,來得越完,就來得越大。

媽的,希望別在渡黃河的時候來那麽一下子,河面半封不封的,船可就不能開了。要再在孫鏡的窩裏待上一陣,還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事呢。

小靳此次出門可也不能算瞎逛。他一只手一直放在口袋裏,摸著十幾兩紋銀。這輩子他還沒摸過這麽多的錢,手心裏全是汗,走路也大步了許多——原來有錢的感覺這麽的爽!

蕭寧走的時候送給他們四百兩銀子做盤纏,我的媽呀,那可是白花花的官銀!雖然道曾迅速收藏起來,說是要沿途救濟災民,但是小靳也不是省油的燈,纏著他賭咒發誓不會亂用,只是要請諸位護送的兄弟們喝酒,打點打點。道曾一想也對,就先給了他五十兩。小靳樂得一時心都快停跳,奈何這幾天都在路上,有錢也沒處花去,把他憋得吐血。今天好容易到了鎮上,雖然仍是小了點,小靳也迫不及待地要出來看看市場行情了。

小鈺一路興致勃勃地看熱鬧,小靳則忙著問各種特產價格,盤算著哪一件能夠弄到上黨甚至涼州去,賣個好價錢。可惜這鎮太小,又不當道,實在沒啥值錢的東西。他繞著鎮轉了一兩圈,不覺有些洩氣。小鈺忍不住直叫腿軟,小靳見旁邊一家酒樓還算氣派,掂一掂銀子,正要進去,忽聽有人道:“阿彌陀佛,小施主慈悲為懷,施點粥飯罷。”

小靳回頭一看,只見一個和尚模樣的人正端著個破盂,向自己要施舍。那和尚渾身破爛,佝僂著身子,杵著根破竹竿。他臉上長滿了膿瘡,有些已經發膿腐爛,發出一股惡臭,可怕至極。小鈺驚叫一聲,忙躲到小靳身後。

小靳倒無所謂,看慣了老黃的臉,這個樣子簡直就是正常人。他本就對和尚有好感,見如此冷冽的天氣,那和尚還穿得如此單薄,便伸手掏了十幾個錢。剛要丟到盂裏,忽覺那人臉上的瘡看上去倒有幾分象老黃,禁不住心中一陣傷感,如果老黃沒死,他會好好待他吧……當即掏出二兩銀子放在盂裏,道:“去買點東西吃,順便找個大夫給看看,你這樣的我見過,不治可是會爛到骨頭裏去的。”

那和尚見他出手大方,卻也不甚驚異,道:“多謝施主。”

小靳剛要走,那和尚忽然叫住他道:“施主,別人的難處好看,自己的難處卻要小心才好。”說著合十一禮,轉身去了。

小靳給他說得莫名其妙,隱隱覺得他似乎在提醒自己什麽事。剛有點想追上去問個究竟,小鈺生怕再見到那和尚的面容,拉著他道:“走吧,我們快進去!”他嘆了口氣,跟著小鈺進了酒樓。後面跟著的保鏢毛介、鐵風和焦順生三人都是鐘老大手下的老手,左右看看無事,也跟著進去了。

他倆上了樓,小靳往座位上一坐,幾錠銀子往桌上一拍,伸手招來掌櫃的,大大咧咧地道:“懂嗎?”掌櫃的忙道:“懂,懂!有什麽特色的好的都給客官端上來!”

小靳一臉鄙夷,搖頭道:“原來你不懂。特色的好的老爺我不欣賞。只管揀最貴的端上來就是!”掌櫃的臉都笑爛了,一疊聲招呼夥計準備去了。那三名保鏢並不看他們,徑直找了個隔得稍近的座位坐下,自己叫酒叫菜。

小鈺自戰亂以來流落市井之間,也知道了生活不易的道理,低聲道:“小靳哥,還是省點吧,我們……我們還要到涼州去呢。”小靳嘿嘿笑道:“怕什麽?有我在,還怕賺不到錢?我告訴你我可看中好幾筆生意,轉手就是幾成的利,你就等著收錢吧!”一時意氣風發,只覺人生便當如此,攜美同游,吃香的喝辣的,還得叫個響!

正在胡思亂想,只聽樓下有人道:“點石成金!真正的點石成金啊,有沒有人要看?客官,看看吧?”

“點石成金”這戲法,小靳在東平不知看過多少次了。幾年前每次下山做買賣,他舍不得吃好睡好,卻就舍得花錢看這戲法。雖然後來明白這戲法是假的,否則誰還到街上變戲法?甚至那所謂的金都是黃銅充的。但每次看到石塊木頭變出“金子”來,總是禁不住地熱血沸騰。此刻驟然聽到,不禁懷念起以前的日子來。

那人一邊喊著,一邊走上樓來,是一個風塵滿面的老者。他挨著桌子問過去,都被人不耐煩地甩手趕開,他也不惱,仍耐心地道:“真正的點石成金啊……”

小鈺低聲道:“我不信。世上真有點石成金的事嗎?如果是真的,他還用到街上來叫賣?”

小靳也低聲笑道:“本來就是變戲法謀生罷了。”大聲道:“餵,那個什麽點石成金,是不是真的?過來給小爺看看?”

那老頭立時道:“是、是真的,如假包換!”走到桌前,拿出塊石頭。小靳見那石頭外面還有些泥土,笑道:“喲,可真是厲害呀,隨便什麽石頭都能變嗎?”

那老頭道:“那是自然。小兄弟請看好了!”他攤開手,將石頭放在手心,拿了張布覆在上面,口中念念有詞,停了一會兒,突地將那布一掀,露出塊黃澄澄的金子。

小鈺拍手叫道:“哇,真的!真神奇!”見小靳呆呆地看著,推他道:“你還說人家做假,這不是變出來了?”

小靳喃喃地道:“咦,還有點本事。小爺看賞!”掏出一把錢遞過去。那老頭伸手接了,笑道:“謝小兄弟!小兄弟還要不要看其他的法術?”

小靳還沒及回答,樓梯口又上來一人,卻是剛才那乞討施舍的和尚。一個小二見了,怪叫道:“媽的,你這個臭要飯的跑上來做什麽?快滾出去!”

那和尚合十道:“貧僧不是臭要飯的。”小二看清楚了他的面容,更是吃驚,捂著鼻子道:“晦氣!晦氣!走不走?不走老子打你!”想要伸手去推,可見那和尚身上的膿瘡,實在不敢。

這時樓上的客人也都看清了和尚的面目,紛紛皺起眉頭,有好幾人隔得近了聞到怪味,哪裏還吃得下去,拂袖下樓而去。掌櫃的跑上來一看,氣得七竅生煙,尖著公鴨嗓子連叫:“快給老子打下去啊!”

小二提起根凳子,向那和尚背上砸去,“啪啦”一聲,凳子碎成數塊,四散飛落。小二連退幾步,雙手抖個不停,顫聲道:“掌……掌櫃的,這是個練家子!”

樓上其餘客人見打起來了,只道這和尚是來尋麻煩的,當即紛紛下樓而去,夥計們拉也拉不住。只有小靳小鈺和毛介等人沒走。掌櫃的白了臉,道:“你……你要做什麽?我……我去報官!”

那和尚找了張靠窗的位子坐下來,道:“貧僧只是要吃碗粥飯,掌櫃的何苦拒人於千裏之外?”

掌櫃的眼見今天這人是砸定生意了,哭喪著臉道:“大爺,小的哪裏得罪您了?”那和尚道:“沒有。”掌櫃的道:“那……要不,您開個口,小的看能不能孝敬您點?”和尚搖頭道:“貧僧只要碗粥飯。”

掌櫃的莫名其妙,道:“可……可是……您這樣,不是砸了小的生意嗎?”

那和尚合十道:“阿彌陀佛。貧僧得罪了。”說著掏出兩錠銀子放在桌上,道:“這些,夠賠施主損失了吧?”

小鈺瞪大了眼,道:“啊,那是我們剛才施舍給他的!”小靳低聲道:“坐好,別說話。”

掌櫃的見此情形,也無話可說,面對這樣的瘋和尚,打也不是罵也不是,報了官更麻煩,誰知道這和尚有什麽背景沒有?就算打得贏,這臭和尚關到牢房裏有吃有喝,而自己還得照規矩被官府敲一筆,只得對小二道:“小心伺候著,給他上飯。”跑到小靳這邊來連聲作揖道歉。

小靳笑道:“沒事。都是給銀子吃飯,哪裏就礙著眼了?你自己忙去吧。”掌櫃的千恩萬謝,又到另一桌去道歉。

那老頭一開始見到那和尚也有些驚異,後來見了小靳的態度,豎起拇指道:“小兄弟,你真是豁達之人。但不知尊姓大名?”

小靳笑道:“什麽尊姓,小混混一個,無足掛齒。”老頭道:“聽小兄弟的口音,不象是本地人啊?”小靳的手在桌子下將小鈺一握,阻止她亂說話,正色道:“老人家好眼力。我們正是從江南過來,本是想投親靠友的,不想戰亂陡現,這邊兵那邊匪的,親戚也沒了蹤影,暫時在此盤桓,正想著怎麽回去呢。”

那老頭問道:“小兄弟哪裏人士?”小靳道:“吳郡。”

老頭一拍大腿道:“嘿,巧了!小老兒也是吳郡人,出來了大半年了,也正要回去呢!如果小兄弟不嫌棄,咱倆做個伴,同回吳郡如何?”

小靳嘿嘿笑道:“那敢情好!快請坐下喝點酒再說。老人家,你這手點石成金……嘿嘿,有點意思啊。”老頭老實不客氣地坐下,道:“這個……不瞞你說,也是機緣巧合,才學會了這絕活。也就是你我才說——祖上積多少世的德才行呢!”

小靳一個勁地道:“有意思,真有意思!來,喝酒喝酒。”老頭喝了兩杯酒,又道:“其實呢,只要掌握訣竅,別說石頭了,就是破布、樹葉,只要你想變都能變成金子。我說……小兄弟,你我一見投緣,想不想拜我為師學兩手?學會了,可包你一生享用不盡吶。”

小靳傻笑道:“老人家,你開玩笑。”

老頭正色道:“什麽開玩笑,我是說真的!我啊這一輩子還沒有徒弟,早想找個機靈的人收來,傳了我這絕活去……你願意不願意?”

小靳仍舊傻笑道:“這麽神奇的……我學不會……”老頭呵呵笑道:“不難不難,有我教你,保管一點就通!”小靳又道:“可是……我也沒錢拜師……”那老頭爽快地道:“好說好說!你我有緣的,反正不是要一起回吳郡的嗎?左右無事,我就可以教教你。只要你跟我走就成了,其他的不用管,哈哈,哈哈!”

小靳遲疑地道:“是嗎?那……那敢情好。但……你剛才那手有點玄,我還沒看清楚呢。那……要不……”指著一只小酒杯道:“你把這個也點成金子,我就拜你為師,行不?”

那老頭爽快地道:“怎麽不行?你看仔細了!”拿起杯子,正要再變,小靳忙道:“等等!嘿嘿,老人家,這東西我被人騙過,總是不信,想找個人幫忙看著你身後,沒問題吧?”

那老頭一怔,小靳已經開口喊道:“餵,那邊那位師傅,麻煩你過來做個見證好不好?”老頭道:“人家可不會瞧咱們這些小……”

沒想到那和尚立時道:“好!”說著走到那老頭身後,合十道:“貧僧就來做個見證。”

小靳又道:“那邊桌幾位朋友,也請來見證一下,今天的酒錢就算兄弟的!”毛介等三人交換一下眼神,毛介打著酒嗝道:“好啊,老子也不信,非看看不可!”當下與鐵風兩人一起走過來,腳步浮華醉意甚濃,其實一個看著老頭,一個看著和尚。剩下的焦順生則暗中看著樓外。

小靳又對小鈺道:“嘿嘿,你總是怕這位師傅的臉。來吧,你先到後面去,遠遠看著就行了。”小鈺忙三兩步跑開,隔得老遠看過來。

這一切來得迅速,那老頭一時怔住了,隱隱覺得前後左右給圍了起來,可要說有什麽不對勁,也說不上來……小靳催促道:“老人家,請吧。你這次還能變出黃金來,我立馬給你磕頭,拜你為師!請啊!”

老頭無聲地咽了口氣,將布蓋在酒杯上。這次連念叨都省了,一雙眼死盯著小靳,須臾,將布一扯,又露出塊金子。

小靳拍手笑道:“好看!真是好看!再賞你!”丟一塊銀子過去,老頭本能地伸手接了,陪笑道:“好說……”

話音未落,小靳臉色一沈,啪的一拍桌子,喝道:“假的!”

鐵風右手如風,抓向老頭左邊肩胛,快若閃電,乃是他成名絕技“盤山擒拿手”其中一招,專拿對手鎖骨,一旦被拿住,除非擰斷骨頭,否則脫不了手。這一抓正中那人肩胛,鐵風大喜,正要反扣,忽地手腕處劇震,竟被那人體內真氣彈得一麻。就這麽一瞬間的耽擱,那人身子一斜,既不出手,也不出腳,身體直接向左一側,整個大臂重重撞在鐵風胸口。鐵風悶哼一聲,直飛出去,撞翻桌椅無數。

鐵風剛才動手的瞬間,毛介同時在右出手。他手腕一翻,手裏已多了一柄七寸長的袖劍,徑向那老頭右邊肋下刺去。誰知那老頭向左一側,袖劍只差那麽三分,從他身前劃過。毛介還沒來得及變招,就看見鐵風口噴鮮血,直飛出去。他暗叫聲不好!手腕又翻,就欲將那袖劍當做袖箭脫手飛去。

豈料那老頭見機奇快,撞飛鐵風的同時,借著身體傾斜之機,一腳踢在毛介腿上,將他往上一撬,毛介哎呀一聲,袖劍脫手的時候就偏了一寸,貼著那人肩頭飛過。毛介見機也快,他的地堂腿也算師出名門,立馬一絞,纏住那人的腿。

那老頭腿被纏住,連彈了兩下,但毛介順著他的力道左翻右滾,就是不讓他拉回去。那老頭目露殺機,並指成劍,戳在毛介小腿穴道上。這一指力道之大,毛介幾乎覺得被他戳穿了,半邊身子頓時酸麻。眼見他第二指又要殺到,忙叫道:“砍他後面!”

老頭剛才便留意觀察他們三人,知道剩下一人臂長肩寬,手背又厚又硬,應是使大刀之類的外家高手,當即反手一掌,以陰柔之力襲向身後之人。但聽“撲”的一聲悶響,入手處竟又軟又綿,如中敗絮,發出去的功力竟不知去向。老頭吃了一驚:竟然還有如此人物在此!他知道今日只可速戰速決,用力一震,將毛介彈開,回身連續三掌,每一掌都運足十成功力,剎時間方圓數丈內寒氣逼人。

卻見眼前一花,一塊破布飛起,在面前繞了一圈又繞一圈,每一圈都將掌風牢牢圈住。老頭只覺一股醇和深湛的內力將自己團團包圍,沒有一絲力可以透得出去。他這一驚非同小可,知道自己內力遠不及對方,懼意一生,心中閃過一個念頭:“逃!”

他也非等閑之輩,如此境地中仍不亂陣腳,暴喝一聲,不退反進,猛地變掌為拳,向前猛推。適才的陰柔之氣瞬間變成陽剛之力,力道之大,且又直向破布繞成的圓圈中心推去,隱然有同歸於盡之意。這一下大獲成功,逼得對手不得不側開一步。老頭心念如電,一掌拍在右邊劈過來的一把刀上,將刀拍歪,立即向後倒縱。

這一縱已搶到小靳身前,老頭咬牙怒喝一聲:“跟我走!”夾手來拿小靳。卻見小靳馬步沈肘,當胸一拳打來,正是江北武林人人耳熟能詳的白馬寺最低級的“羅漢伏虎拳”第一式。老頭心中暗喜:“原來這小子只知道這種粗淺功夫!”下手愈快,一把扣住了小靳手腕,就要封住他的陽池穴。

豈料他內力還未來得及發出,從小靳陽池穴猛地迸發出一股極強勁的內力,震得他手臂都是一麻。便在此時,小靳手一翻,竟將這一拳變做擒拿虎爪,反扣住他的脈門,跟著側身轉腰,乃是這一式的收式。老頭幾十年的功力,居然也戰立不穩,身不由己向前撲去。他也是老江湖了,就地一滾一絞,掙開小靳的手。但見眼前三、四個人一起撲來,老頭暴喝一聲,記著窗戶就在旁邊,他拼命一縱,縱出窗戶……

“砰”的一聲,有人推開旁邊一扇窗,窗格轉過來,正中跳在半空的老頭的臉上,內力到處,老頭鼻梁破碎,身在半空又無力可借,慘叫聲中跌回樓裏。沒等他爬起來,幾只拳頭一陣亂打,身上十幾處穴道都給封得死死的,再也動不了分毫。

小靳呵呵笑道:“圓空大師,真是好功夫啊!這一手‘撞金鐘’,便是一頭牛也撞翻了!”他自打跟道曾努力學習以來,除了“羅漢伏虎拳”進展神速外,白馬寺的其他功夫也見識了不少。

那和尚一怔,道:“小靳施主,原來你早認出貧僧了?”

小靳道:“嘿嘿,一開始還沒認出來,不過你剛才開口多說了兩句,我就聽出來了。還有你臉上的傷,我記得是老……林哀前輩燒的吧?嘖嘖,居然一直沒治好。有你助陣,我才敢跟這老家夥較真呢,哈哈!”

圓空道:“施主怎麽就認為貧僧是來助你的呢?”小靳道:“你跟圓性那個老禿驢不同……啊,我不是在說你……連陸平原那樣的水烏龜都說你好話,可見值得信賴。上次在那瀑布底下,你對林哀前輩維護有加,我還沒謝你呢。”

圓空合十道:“阿彌陀佛。若非二師祖渡我,貧僧現在還迷迷糊糊,見不到彼岸真諦呢。多謝施主對貧僧的信任。這個傷我故意留著的,一來紀念二師祖的恩德,二來也好掩人耳目。貧僧叛離白馬寺,正是為施主而來。”

小靳一呆,沒想到他竟為了保護自己,甘心背叛寺院。而且如此老實的圓空也敢做這種事,很可能還有小靳不知道的危險要來……他正要問清楚,去扶鐵風的毛介叫道:“少爺,鐵兄斷了根肋骨!”

小靳招手道:“打斷他三根再說。”圓空還沒有喊出“阿彌陀佛慈悲為懷”這句話,看守老頭的焦順生反轉刀柄戳下去。老頭大叫一聲,兩眼幾乎翻白。

焦順生道:“少爺,多斷了一根。”小靳惱火地道:“出手不知道輕重嗎?現在多斷一根,等會兒就少了打一根的機會,懂不?給人家道個歉。”焦順生把那老頭腦袋捏得咯咯響,道:“對不住啊!等會兒少打斷你一根就是。”

圓空額頭冒汗,道:“施主……慈悲為懷,慈悲為懷啊!”

小靳笑道:“大師,請放心,我手底下還沒死過人!但任何事總得有個開始,對不對?餵,你是什麽人?報上名來!小爺可不想開殺戒的第一人連個名頭都沒有!”

那老頭掙紮著仰起頭,道:“你……你怎麽知道我……我是……我不是……”

小靳道:“什麽是不是的?你他媽的真當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